第749章 月妩抚琴
第749章 月妩抚琴
楼阁临水而建,三面环窗,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荷塘。
深秋时节,荷叶早已凋零,枯黄的茎秆倔强地挺立在清冷的池水中,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。
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矗立楼侧,金黄的叶片在晨风中簌簌飘落,铺满水榭前的石阶,如同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。
空气清冽,弥漫着枯荷的微涩、落叶的腐朽气息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清冷的檀香。
水榭内,月妩已起身多时。
她一身月白色素锦长裙,裙摆绣着疏淡的银色云纹,乌发未绾,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垂落颊边,衬得肌肤愈发白皙,近乎透明。
她跪坐在临窗的蒲团上,面前一张矮几,几上置一尊小巧的紫铜香炉,炉中青烟袅袅,升起又散开,带着清冷的檀香气息。
她怀中抱着一把紫檀木琵琶,琴身油亮,弦丝如银。
她并未弹奏,只是垂眸静坐,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冰凉的琴弦,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荷塘上,眼神空灵而遥远,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林臻的脚步落在水榭外的木栈道上,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
他今日未着常服,换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的箭袖常服,外罩同色薄氅,刚自演武场归来,身上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寒气与锐意。
他刻意放缓了脚步,停在敞开的雕花木门外,目光落在水榭内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上。
晨光透过窗棂,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,如同笼罩着一层薄纱。
那份遗世独立的孤寂感,与窗外枯荷残叶的景致融为一体,构成一幅静谧而略带哀伤的画卷。
他没有立刻进去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看她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的滑动,看她空灵眼眸中倒映的枯荷残影,看她被晨风吹拂的几缕发丝。
这份沉静,如同深潭古井,无声无息,却自有其摄人心魄的力量。
片刻,他方抬步,走入水榭。
“妩儿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温和,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,打破了水榭的寂静。
月妩闻声,指尖一顿,缓缓抬眸。清冷的眼眸望向他,如同月光穿透薄雾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。她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颔首:“夫君。”
“在想什么?”林臻走到她身侧,目光同样投向窗外萧瑟的荷塘。
“看残荷。”月妩声音清越,如同冰泉滴落,“枯而不倒,败而不朽,别有一番风骨。”
“秋日肃杀。”林臻道,“然蓄势待发,以待来春。”
月妩微微侧首,清冷的眸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:“夫君此言,甚合禅意。”
“非禅意。”林臻目光收回,落在她怀中的琵琶上,“乃天道轮回。盛极而衰,衰极复盛。”
月妩沉默片刻,指尖轻轻拨动一根琴弦,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:“如琴弦。张弛有度。过紧易断,过松失音。”
“妩儿懂琴。”林臻道。
“琴亦懂人。”月妩垂眸,指尖再次抚过琴弦,“喜怒哀乐,皆在弦上。”
“那妩儿此刻,弦上是何音?”林臻问。
月妩抬起眼,清冷的眼眸直视着他,目光澄澈如水:“是静音。”
“静音?”林臻挑眉。
“心静则音静。”月妩道,“夫君可愿听一曲?”
“洗耳恭听。”林臻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。
月妩调整坐姿,将琵琶抱稳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轻抬,落在弦上。
并未立刻拨动,只是凝神静气,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。
片刻,指尖轻勾,一声低沉而浑厚的散音响起,如同古寺晨钟,穿透寂静。
随即,一连串清越的泛音如同珠玉落盘,叮咚作响,在清冷的空气中跳跃、流淌。
她弹的是一曲《平沙落雁》,琴音空旷悠远,带着秋日的寂寥与旷达,仿佛将人带入广袤无垠的沙洲,看孤雁南飞,听长风掠过。
林臻闭目聆听。
琴音时而高亢如雁唳长空,时而低回如雁落平沙,时而急促如风卷黄沙,时而舒缓如秋水长天。
月妩的琴技已臻化境,指法干净利落,音色纯净通透,更难得的是那份融入琴音中的心境——清冷、孤寂、却又带着一种超脱的淡然。
琴音在水榭内回荡,与窗外的枯荷、落叶、清冷的池水融为一体,构成一幅有声的秋意图。
一曲终了,余音袅袅,在水榭内盘旋不去。
月妩指尖轻按琴弦,止住余韵,清冷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,唯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显示出方才的专注与投入。
“好一曲《平沙落雁》。”林臻睁开眼,目光深邃,“妩儿琴音,已入化境。”
“夫君过誉。”月妩放下琵琶,取过丝帕,轻轻擦拭额角,“琴为心声,心未至,音难至。”
“妩儿心中可有波澜?”林臻问。
月妩抬眸,清冷的眼眸望向他,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有,亦无。见枯荷,思盛景。听雁鸣,念故园。然盛景易逝,故园难归,唯余此身,此琴,此心,安于当下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道尽了漂泊者的寂寥与淡然。
林臻看着她清冷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微澜,心中了然。她出身江南书香门第,因家族变故,辗转流离,最终被送入王府。那份对故园的思念,如同深埋的种子,虽不常显露,却从未消失。
午后,阳光透过云层,洒下些许暖意。
“听雪楼”二楼书房,陈设清雅。
靠窗一张紫檀木大书案,案上文房四宝齐备,镇纸下压着一幅未完成的墨荷图。
靠墙一排书架,摆满了古籍善本、琴谱曲集。
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檀香交织的气息。
月妩立于书案前,手持紫毫,笔尖蘸了浓墨,正凝神描绘着画中一片枯卷的荷叶。
笔法苍劲有力,墨色浓淡相宜,将荷叶的残破与风骨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林臻坐在窗边的竹榻上,手中拿着一卷《乐府诗集》,目光却落在她专注的侧影上。
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,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。
“妩儿画荷,不画花?”林臻放下书卷。
“花易逝。”月妩笔尖未停,声音清冷,“叶虽枯,犹存筋骨,更耐品。”
“风骨存于败叶。”林臻颔首,“如同气节存于乱世。”
月妩笔尖微顿,抬眸看了他一眼,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,随即又垂下,继续作画:“夫君此言,深得画意。”
“非画意。”林臻起身,走到书案旁,“乃实感。北燕风雪,边关烽火,见多了枯骨,亦见多了傲骨。”